袁枚曾云:“诗贵翻案。”所谓翻案,就是在前人的旧事旧语之上翻出新意。
如《红楼梦》第十七回写众人吟咏柳絮,黛玉、探春、湘云、宝琴等人或就柳絮飘忽叹命薄,或就柳絮撩乱喻春愁,独宝钗别具匠心地写道:“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众人读后都拍案叫绝:“果然翻得好!自然这首为尊。”
宝钗在谈自己的构思时说:“柳絮是件轻薄无根的东西,依我的主意,偏要把他说好了,方不落套。”
席佩兰的《论诗绝句》曾对旧意翻新作过如此的论述:“清思自觉出新裁,又被前人道过来。却便借他翻转说,居然生面别能开。”
这样的翻用既能避免老调重弹,开拓出新,又能够使人们在审美中获得新奇心理的满足,因此很容易为欣赏者所接受。就是这个原因,尽管宝钗的咏柳絮诗“缠绵悲戚,让潇湘子;情致妩媚,却是枕霞”,而仍然被大观园里众人推为第一。
下面我们看唐代诗人是如何在作品中旧意翻新的。先看柳宗元的《入黄溪闻猿》诗:
溪路千里曲,哀猿何处鸣。
孤臣泪已尽,虚作断肠声。
此诗系元和七年(年)诗人往黄溪黄神祠祈雨时所作。前二句写路途中猿声不绝于耳,后二句说猿声虽哀而我无泪可滴。关于猿声,郦道元在《水经注·江水》中曾有这样一段描写:“自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故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
猿声这种“属引凄异”的特点,后世文人每每入诗。如:
“猿鸣孤月夜,再使泪沾裳”(张说《和朱使欣道峡似巫山之作》);
“听猿实下三声泪,奉使虚随八月槎”(杜甫《秋兴八首》之二);
“目极魂断望不见,猿啼三声泪滴衣”(孟郊《巫山曲》),等等。
柳宗元此诗并没有简单地承袭前人闻猿生悲的写法,而是以“孤臣泪己尽,虚作断肠声”作翻案,说猿啼已不能再触动我的贬谪之悲,因为悲哀的眼泪早已流尽了。这正如沈德潜所说:“翻出新意愈苦。”
再看刘禹锡的《秋词》: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吴文英《唐多令》词云:“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以“秋心”为“愁”,道出了中国古代文人的一种心态--悲秋。所以古典诗歌中凡写到秋天景色,总是带有悲伤的情调,如“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宋玉《九辨》);“秋风萧萧愁杀人,出亦愁,入亦愁”(汉乐府《古歌》);“秋日多悲怀,感慨以长叹”(刘桢《赠五官中郎将》)。
这首诗则完全相反,诗人在创作时虽身处逆境,却冲破了以往的“以人当秋则感其事更深,亦人当其事而悲秋逾甚”的思维定势,他笔下的秋天,已不是死气沉沉,悲情凄切,而是天高云淡,晴空万里,白鹤凌空,大展宏图。
诗人的心灵也仿佛随着白鹤在天空中尽情翱翔,不再受到任何的羁绊,获得了空前的自由。全诗翻得新颖开阔,读之给人一种精神爽朗、奋发向上的感觉。
还有皮日休的《汴河怀古》之二:
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
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
汴河,即隋炀帝发河南淮北诸郡民众所开掘的大运河。隋炀帝开此河的目的,乃是为了游幸江都,满足奢欲,因而唐诗中凡是吟咏这个历史题材的,几乎千篇一律地由此而论隋亡。
但皮日休没有人云亦云,诗的起笔就把“隋亡为此河”作为偏见提出,第二句作翻案,指出大运河的开凿泽被后世,几百年来国计民生饱享其交通之利。
诗的后半部,作者又推开一层,在假设隋炀帝“若无水殿龙舟事”的前提条件下,认为其开凿运河的治水业绩比大禹还要多。所谓“水殿龙舟”事,据《通鉴·隋纪》载:“(炀帝)行幸江都,御龙舟。龙舟四重,高四十五尺,长二百丈。上重有正殿、内殿、东西朝堂,中二重有百二十房,皆饰以金玉,下重内侍处之。别有浮景九艘,三重,皆水殿也。”
由此可见,作者对隋炀帝的穷奢极欲、劳民伤财是十分的憎恨,他采用旧意翻新的手法,正是为了加强对其谴责的力量。
尽管翻案是一种取巧和讨好读者的方法,但并非就可随意出奇立异,若故唱反调以标新,故发怪谈以取宠,势必翻新入魔。赵翼曾指出:“杜牧之作诗,恐流于平弱,故措词必拗峭,立意必奇辟,多作翻案语,无一平正者。”
说杜牧翻案语“无一平正者”,未免过激,然其诗常故唱反调以标新,故发怪谈以取宠则是事实。
试看两首作品:
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
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题乌江亭》)
吕氏强梁嗣子柔,我于天性岂恩仇!
南军不袒左边袖,四老安刘是灭刘。(《题商山四皓庙一绝》)
这两首诗都是取旧事而反其意用之。初读之,似炫人耳目;细辨来,便觉其非是。第一首所写乌江亭乃项羽自刎处。项羽的失败在刚愎自用、失去人心,但他至死不悟,只归咎于“时不利”。因此他败亡后即便回到江东,亦无人会随其卷土重来。此诗不管历史事实,徒作异论,这自然难以让人心服。
第二首所写“四皓”乃秦汉之际的四个隐士。刘邦欲废太子,太子赖四皓辅佐,得以不废,终成汉惠帝。
所以自《史记》起,四老安刘一直为人们所赞颂,如白居易的“卧逃秦乱起安刘”(《题四皓庙》);许浑的“避秦安汉出蓝关”(《题四皓庙二首》);司空图的“四翁识势保安闲,须为生灵暂出山”(《漫书五首》),等等。
杜牧于此诗却提出所谓“四老安刘是灭刘”的观点,尽管见解颇新,但失情失理,如此翻案,真是求新入魔。难怪胡仔要批评他“好异而叛于理”(《苕溪渔隐丛话》)。
翻用要翻得自然得体,那就要像宝钗的诗正是她自己身份、性格和理想的真实反映一样,翻出的新意,必须是诗人独自的思想感情。
王安石的咏史诗就能做到这一点。如其《明妃曲二首》之一:
明妃初出汉宫时,泪湿春风鬓脚垂。
低徊顾影无颜色,尚得君王不自持。
归来却怪丹青手,入眼平生未曾有。
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
一去心知更不归,可怜着尽汉宫衣。
寄声欲问塞南事,只有年年鸿雁飞。
家人万里传消息,好在毡城莫相忆!
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
据葛洪《西京杂记》记载,汉元帝因后宫女子甚多,故按图召幸。诸宫人皆争相贿赂画工毛延寿,独昭君不肯。毛延寿乃将其相貌画得丑陋。后匈奴单于求亲,元帝按图以昭君行。及昭君出宫,元帝见她姿容绝代,后悔不及,怒杀毛延寿。
此事虽系小说家言,但后人咏昭君,往往以此为“本事”,如沈佺期《王昭君》诗云:“薄命由骄虏,无情是画师。”此诗却为毛延寿翻案:“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这一翻用,更突出了昭君之美,同时也揭示了昭君的悲剧之所在。
昭君之不容于汉宫,不仅在于她那绝美的姿质和绝俗的品性,还在于汉元帝只以图求人的昏庸。由此我们不难明白诗人所寓含于其中的感慨。
又如其《读蜀志》诗:
千载纷争共一毛,可怜身事两徒劳。
无人语与刘玄德,问舍求田意更高。
此诗翻用刘备批评许汜一心购置田地和房产而不关心天下大事的意见。诗人作此翻用并不是标新立异,联系其政途失意、罢相闲居的创作背景来看,这无疑是其当时消极迷茫心态的真实反映。
不少诗的旧意翻新是直接在前人诗句上翻用,如苏轼的《洗儿》诗云:“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钱谦益翻案为“坡公养子怕聪明,我为痴呆误一生。还愿生儿狷且巧,钻天蓦地到公卿”(《反东坡洗儿诗》)。
像这样的翻新就要求能够在前人的基础上于形象、语言、意境等方面有所突破,否则便会巧而成拙。
在这方面,不少诗歌为我们留下了经验教训。试看下面两段论述:
子美曰:“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刘浚曰:“不用茱萸仔细看,管取明年各强健。”太拙而无意味。(谢榛《四溟诗话》)
乐天翻子美“斫却月中桂,清光应更多”,为“月中幸有闲田地,何不中央种两株”,亦犹刍狗之再梦也。(贺裳《载酒园诗话》)
刘浚与白居易的翻案,并没有超出原诗的趣味与意境,遂至欲新反呆,点金成铁。王安石的《钟山即事》亦如是。诗云:涧水无声绕竹流,竹西花草弄春柔。茅檐相对坐终日,一鸟不鸣山更幽。
“鸟鸣山更幽”,是大家熟知的王籍《入若耶溪》诗的名句,其妙就妙在以动写静,正如钱钟书先生所说:“寂静之幽深者,每以得声音衬托而愈觉其深。”
王安石在此诗中却翻为“一鸟不鸣山更幽”,动中之静成为静中之静,所以被顾嗣立指责为“直是死句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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