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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转自:上游新闻

重庆巫山县庙堂乡,竟从中国行政版图上彻底消失了。

这里发生了什么?全乡5个村的多名乡亲去哪儿了?

近日,记者从重庆出发驱车上千公里,奔赴庙堂乡原址和巫山县多地,寻找消失的庙堂乡。

“无人区”里寻庙堂

△前往庙堂乡原址的路上。

山,数不清的山。

抵达三峡库区腹心巫山县后,车子就在不停翻山,一座连一座,延绵不绝。难怪巫山自称“九山半水半分田”。

问路去庙堂,好几个老乡劝记者:“不要进去,全是悬崖路很危险。”两坪乡政府的工作人员则摆摆手:“那是无人区,有野兽!”

庙堂在中国古文里寓指“朝廷”。但这里的庙堂,曾是“重庆最穷的乡”。它距巫山县城公里,山陡沟狭、土地瘠薄,野兽长年和农民争田地。

谢过老乡提醒,记者一行走上了去往庙堂的悬崖路。

△通往庙堂乡原址的路。

△通往庙堂乡原址途中航拍。

一条蜿蜒的山路缠绕在悬崖绝壁间。年,庙堂乡以几条人命的代价,在悬崖上“抠”出这条2米多宽的路,起初这条路完全没护栏,车子坠崖后,这里的人不会问“死了多少人”,都只问“车上有多少人”。

“慢点!慢点!”几个记者一再提醒司机。左侧是陡峭的石壁,右边是深不见底的峡谷,有段路完全没护栏,朝下望一望,吓得人“肝儿颤”。

颠簸约2个小时后,一个醒目的路牌出现:五里坡国家级自然保护区。

啥?消失的庙堂乡,就藏身五里坡深处?

走进昔日的庙堂,满目苍翠欲滴,原始森林深处传来一阵阵风吹树叶的沙沙声。这里已鲜有人迹,树皮上依稀可见动物的爪齿痕,抬头有警示牌:黑熊出没区。

这样的深山老林咋生活?记者寻访到一批曾经的庙堂人。

丈夫含泪锯断妻子左腿

△吴祖香的半截左腿永远留在了庙堂。

一个悲怆的故事,震撼人心。

年,原庙堂乡新园村村民吴祖香的左脚被毒蛇咬伤,丈夫杨元忠含着泪,哆哆嗦嗦地锯断了妻子的半截烂腿。

“没得麻药,我男人就用一尺来长的钢锯条给我锯的。”61岁的吴祖香坐在院子里,用手比划着钢锯条的长度。“没得路,没得法把我抬出山啊!我人发高烧昏过去哒,赤脚医生说不锯腿就没得命咯。”

年之前,庙堂乡路不通车,看病难不止吴祖香。

“妇女难产眼看人就不行了,送不出去,你说好着急!”刘广明曾是庙堂的赤脚医生,他回忆起过去直言心寒。

“我小时候没吃过白米饭,更没看过电视。”

年出生的杨真说出这番话,让几个年龄相仿的记者大为吃惊。他解释,庙堂乡的旱地只能种出洋芋、苞谷、红薯“三大坨”,山高路远,从外面背一袋米回来太难了。

“野猪、黑熊、毒蛇,这些都经常见。”

原庙堂乡天桥村的李维文回忆,他父母曾尝试种天麻、养蜂蜜,结果天麻被野猪拱完了,三桶蜂蜜让黑熊吃个精光。

即使悬崖路通车后,乡亲们的生活依旧苦。

74岁的李守林曾做过数年的乡村邮递员,他每天揣着十几个洋芋上路,背篓里装着报纸,步行往返于外界和庙堂之间。“当我看到外头的人都吃白米饭、看电视、骑摩托车,心里羡慕啊!但悬崖路太危险,好东西都运不到庙堂的嘛。”

深山老林留不住教师,全乡就一个小学,孩子们读中学要走五六十公里山路去临近乡镇。

35岁的杨晓燕哭着回忆,曾经去上小学,单程就要爬2个小时的山,天不亮就起床。后来读初中,从家到学校50多公里山路要走整整10个小时。“我都走哭过,太苦了。”

整乡搬迁“第一个吃螃蟹”

“庙堂本身就不适宜人居住。”

原巫山县扶贫办主任朱钦万一言道破。

庙堂82平方公里,岩石占八成,石头缝里的旱地不到两成,还大多都是斜坡地。乡里曾摸底各家祖上的情况,判断庙堂有人居住的历史不超百年。最初到庙堂的人,有躲避战乱的,也有来逃荒的。

朱钦万曾陪同多位上级官员到庙堂调研,有人到庙堂后当场就哭了,有人心里久久不能平静,嘴里念叨着:“大人住草棚、吃洋芋,刚出生的娃娃睡在箩筐里,下面垫着杂草,看着太心酸了。”

老百姓怎样才能过上好日子?

巫山县决定,对庙堂实施整乡生态扶贫搬迁,当时这在中国尚无先例。

巫山县来回扒拉算盘珠子,算出三笔账——

第一笔是发展成本帐,庙堂经济水平要想达到巫山县平均水平,需投入资金1.5亿元,仅通乡公路一项就需万元,而实施整乡搬迁,政府只需投入多万元。

第二笔是社会民生帐,庙堂乡农民除了种粮、养猪,再无其他赚钱路,不搬咋能彻底拔穷根?

第三笔是生态效益帐,庙堂身处自然保护区五里坡,农户世代“刀耕火种”和砍割森林烧柴,长此以往势必威胁生态。

△年11月,庙堂乡村民搬迁现场。通讯员卢先庆摄

年,户、个庙堂人搬出大山。他们怀着对“老人看病容易,娃娃上学容易”的渴望,怀着对电灯、电视、摩托车的期盼,怀着对故土的不舍,更怀着对未来的迷茫和不确定,个个心头五味杂陈。

搬迁后,有人选择到集中安置点,有人选择插花式安置。巫山县还煞费苦心地为他们“拼盘”出人均0.5亩的“菜园地”。

年,庙堂乡撤销行政建制。

庙堂人后悔搬晚了

搬迁十多年后,庙堂人过得可好?

找到锯断腿的吴祖香时,夕阳照进大昌镇一个农家小院里。她和儿媳正在看孙子、孙女写作业。“我一个字都认不到,但就喜欢看我孙儿写。”她爽朗的笑声回荡在院子里。

“肯定是搬出来好,那没得二话说!”吴祖香一边使唤孙子给记者倒茶,一边笑呵呵聊家常:“我儿在庙堂根本讨不到媳妇,他搬出来才结婚,你看我两个孙儿好乖。”

△儿媳指导孩子写作业,吴祖香在一旁乐呵呵看。

△吴祖香和孙子孙女合影。

儿子外出打工后,她逢人就夸赞儿媳贤惠能干,一边种田,一边照顾她和两个孩子。吴祖香唯一懊恼的,就是自己不能走路,没办法帮儿媳分担家务。她拍着断腿嘟囔:“要是早点从庙堂搬出来噻,我的腿也不会丢。”

——庙堂人,后悔自己搬出来晚了。

那个小时候没吃过白米饭的杨真,如今和家人合伙,在巫山县城开了一家牦牛主题火锅店,牦牛肉从青海航运到巫山,斤肉有时三四天就卖光了。“以前过年都吃不上米,现在顿顿都有肉。”

——庙堂人,再也不愁一碗白米饭。

在两坪乡仙桥村集中安置点,15户庙堂人家围在一个大院子里其乐融融,逢年过节还会举办篝火晚会。刘广明的儿子大学毕业后应聘到深圳上班;陈贵田见到记者就“炫耀”自家女儿考上了重庆交通大学;李岗芝的女儿正在备战高考……“我们15户人家供出了好几个大学生,搬迁真是搬好了后辈人!”

——庙堂人,再也不愁娃娃上学难。

△74岁的李守林笑谈幸福新生活。

74岁的李守林和老伴搬到平河乡燕子村后,从庙堂带来的煤油灯再也没派上用场。家里电灯、电视、冰箱、洗衣机一应俱全。“我吃穿用啥都不缺,看病还有国家医保给报销,这跟庙堂简直是天上地下啊!”

——庙堂人,再也不羡慕大山外的好日子。

68岁的廖远明在大昌镇修建起一幢宽阔气派的三层楼房,几个门面对外出租,三个儿子有两个在外打工,一个留在家做乡村医生。乡镇干部每次见他都竖起拇指夸:“你们一家人能干,搬迁户比原住户的日子都红火。”

△李斌(左一)在自己的汽修厂。

30岁的李斌从小在庙堂压根没见过汽车,如今却成为一家汽修厂的老板。36岁的李维文,靠着父辈在庙堂种植中药材的手艺,在平河乡等地种植了几百亩中药材,成为巫山县排得上号的药材商……

——庙堂人,再也不愁致富无门。

“搬出来好不好?”记者挨家挨户问。得到的回答大致相同:以前没有眼光,早晓得日子能这样过,何必还在庙堂苦熬那么多年。

巫山县宣传部部长黄勇在跟随记者采访途中不禁多次感叹:曾经的庙堂人拼命想过好日子,却愁于找不到路。搬出大山后,他们凭借着勤奋踏实的奋斗,终于圆梦了!

一切还给大自然

△庙堂原址,奇峰突兀、云遮雾绕。巫山县委宣传部供图

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

庙堂人搬走后,5个村的82平方公里土地全部还给大自然。

曾经“刀耕火种”留下的裸露岩石、贫瘠土地,历经多年修复,现已绿树成荫。重庆五里坡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的森林面积达到20万亩,比之前整整增加一倍。

黑熊、野猪再也不用跟农民争地盘。许多“隐居”于此的珍稀动物也一个个现身。保护区里的远红外摄像头,拍摄到斑羚、林麝、金丝猴、白冠长尾雉等珍稀野生动物。

△五里坡的金丝猴。巫山县委宣传部供图

年7月,五里坡国家级自然保护区,通过神农架边界微调的方式,正式成为“世界自然遗产地”。这个藏在深闺人未识的“无人区”,第一次站在世界舞台上。

听说记者去过庙堂原址,几个搬出来的人问:“你见到庙堂那株油杉树了吗?”

这株油杉树,树龄上千年,高28.6米,四五个人才能合抱。庙堂曾有许多传说,有人说这株古树上的叶子能治病,有人说古树有灵气能庇佑乡民。逢年过节,零星有村民回到庙堂,专程来看望这株寄托乡愁的古树。

庙堂乡消失后,庙堂人富了,大自然绿了,中国扶贫史上第一次整乡生态扶贫搬迁宣告成功了……

这株古树见证了一切。

△庙堂乡的油杉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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