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多年前,李白在《春夜宴从弟桃李园序》中感叹:“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几百年后,清人沈复据“浮生”二字,敷衍出《浮生六记》,分“闺房记乐”、“闲情记趣”、“坎坷记愁”、“浪游记快”、“中山记历”、“养生记道”六卷,写尽了一生里的风花雪月与悲欢离合。一部《浮生六记》,有人看见沈复与芸娘的缱绻情深,有人羡慕古人诗酒花茶的闲适情趣,还有人却是在他们后半生的崎岖中,看见人生的悲欣交集。01人间之乐,无过于此记得木心在一首名为《少年朝食》的小诗里,这样写道:莹白的暖暖香粳米粥没有比粥更温柔的了东坡、剑南皆嗜粥念予毕生流离红尘就找不到一个似粥温柔的人可在《浮生六记》里,却真的有一个如粥一般温柔的女子,那便是本书的女主角——芸娘。曾有许多人说,《浮生六记》里如果抹去了芸娘的身影,怕不知要失去多少光彩。就连林语堂先生也盛赞:“芸,我想,是中国文学上一个最可爱的女人。你想谁不愿意和她夫妇,背着翁姑,偷往太湖。看她玩观洋洋万顷的湖水,而叹天地宽,或者同到万年桥去赏月?而且假使她生在英国,谁不愿意陪她参观伦敦博物院,看她狂喜坠泪玩摩中世纪的彩金抄本?”那是在沈复13岁时,他见到了芸娘作的一首诗,“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从此对这个才思隽秀的女子倾心不已。沈复告诉母亲:“若为儿择妻子,则非淑姐不娶。”“海底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看着眼前面容稚气却说着无比坚定话语的沈复,芸娘早已在心底默默决意,此生必不相负。两人尚未成亲时,一天,沈复送别亲人一直到城外,等到返回的时候已经是三更十分,肚中饥饿不已。芸娘却是悄悄牵起他的衣袖,到了自己的闺房,然后拿出早已备好的热粥与小菜。五年之后,两人新婚之夜,共进喜宴。沈复发现芸娘只吃素菜,这才知道,芸娘吃素已经好几年。而这正是当初他出痘时,芸娘为他祈福留下的习惯。她时时刻刻以家庭为中心,甚至主动为丈夫物色才貌并存的小妾憨园;她谨遵封建礼教,在婚后孝顺公婆,对长辈恭敬,对晚辈和蔼,循规蹈矩;她甘于平凡,并能在苦难来临时苦中作乐,一生所追求的不过是恬淡的家庭生活。丈夫和朋友们一起聚会时,没了酒钱,芸娘就悄悄卖掉头上的钗子,以供酒菜;为了让丈夫和朋友们能够便赏花边喝热酒,她想方设法雇了馄饨摊子,亲自煎茶,让他们能痛快畅游。温婉柔顺、贤淑知礼,但这只是芸娘身上的一个侧面,另一面的她,崇尚人格独立、敢于突破封建礼教,有生活的情趣和雅趣。为了能同丈夫一起参加庙会,她不仅女扮男装,还学习男子走路的样子。在那个要求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三从四德”的社会,这样的行为无疑需要巨大的勇气。为了能同丈夫一起游览太湖,她以回娘家为借口,于万年桥下赏月,和船家女一同饮酒。“今日得见天地之观,不虚此生矣,想闺中人有终生不能见此者。”她的身上,有对自然、对外部世界、对自由的向往。在艺术上,她也有自己独特的见解,不稀罕珍珠,反倒是对破书破画万分珍惜。她是可以陪伴沈复“课书论古,品月评花”的女子,他们一起品谈历史文宗,一起喝酒、行酒令。作为妻子,她温婉贤淑,对沈复事事尽兴;作为知己,她聪敏颖悟,与沈复诗酒唱和......这样的女子,怪不得沈复会发出“人间之乐,无过于此矣”的感叹。02只要肯用心,再困顿的日子也能过成诗在许多人看来,诗与远方总是同三餐四季的生活相对立。仿佛眼前的生活都是苟且,而远方才有诗意的风景。可我们忘了,我们的诗与远方,也许只是别人的三餐四季。而我们觉得无趣的平常生活,也许是别人的求而不得。真正诗意的生活,并不在乎距离的远近,只在乎是否有一颗善于发现美的心灵。《浮生六记》里,沈复与芸娘,是真正地将平凡的生活过出了闲情雅趣。沈复家境并不宽裕,常年给人当幕僚,东奔西走。然而即便生活时常捉襟见肘,两人也从来不曾埋怨彼此,反是能苦中作乐,于一蔬一菜、一花一叶间体味到无穷的乐趣。芸娘喜欢吃腐乳、虾卤瓜,沈复便嘲笑她“喜欢吃这样的东西,是狗呢还是蝉?”芸娘也不甘示弱,用筷子夹起卤瓜,强塞进沈复口中。两人物质虽不丰裕,然而生活却总是欢声笑语。沈复爱花成癖,家中虽没有贵重花木,然而花瓶却是四季都不曾空,夏日采芙蓉,秋日藏菊花,房间里总是沁着淡淡的芳香。沈复在山中扫墓时,捡拾到几块纹理像山一样好看的石子。回到家后,便与芸娘一起商量,如何堆叠。然后两人一起忙碌数日,在盆内堆垒出一座嶙峋峻峭的小山峰,又在空角处用河泥种上白萍,在石头上种植茑萝。后来一天因为小猫争食,将盆栽从屋檐上掀翻打碎,两人感叹之余,不禁潸然泪下。“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大概唯有真正用心生活、真正热爱生活的人,才会对一草一木,哪怕一颗石头都倍加怜惜。夏日暑气强盛,两人便来到一处清凉地方,租下一间屋子。每日或在绿荫下、池塘边垂钓;或登上土山,看晚霞夕照,一起联句吟诗;或在悠悠的月夜,举杯对饮;或躺在竹榻上,听邻居老人谈论因果报应的故事......沈复爱喝点儿小酒,不喜欢布置太多菜。芸娘就专门制备了一个梅花盒,盒中恰好放六只白瓷碟子,形状摆放如同一朵素雅的梅花。三五知己聚会喝酒的时候,可以随意从碟子中取菜来吃,吃完再添,既简便又俭省。沈复的衣服破了,芸娘总有法子移东补西,让衣服重新整齐洁净起来。两人被家中驱赶出来时,幸而有朋友接济,住到了萧爽楼。楼里比较暗,他们便用白纸糊了墙壁,房间立刻就敞亮了起来。他们嫌弃窗子外头没有栏杆,空洞洞的,芸娘便独出心裁的用竹子、旧竹帘搭建简易的栏杆。最动人的场景是,夏天荷花初放的时候,晚上闭合,白天盛开。芸娘便用小纱囊,撮少许茶叶,放在荷花心。等到第二天早晨取出来,烹了雨水来泡茶,香韵尤其绝妙。沈复与芸娘都是淡泊名利、与世无争的性子,他们并不热衷于追名逐利,只是喜爱宇宙间的良辰美景、山林泉石,只愿过着恬淡自适的生活。莎士比亚说:“人应该生活,而非仅仅为了生存而活着。”生存,与生活是不同的。生存,是客观、已然存在的事实;可生活,却是要在无数个平凡的瞬间,咂摸出生命的滋味。一日三餐四季,有人把它当做一种负担,看成一种煎熬、阻碍;可有人,却是在烟火缭绕间,抵达诗意的真谛。03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鲁迅先生在《伤逝》里,讲述了涓生与子君的婚姻悲剧。在结尾,有这样一段话,“待到孤身枯坐,回忆从前,这才觉得大半年来,只为了爱,——盲目的爱,——而将别的人生的要义全盘疏忽了。第一,便是生活。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涓生与子君,从前他们也是那样执着地、不顾一切地要在一起。可是,在一起后,谋生的坎坷、生活的困顿,种种琐屑而让人厌倦的事纷纷袭来。只有谋生,没有生活,那很可怕;可只有生活,没有谋生,是同样的可怕。一个人要更好地葆有精神上的自由,必得先保证物质上的独立。婚姻与爱情是同样的道理,当生存都朝不保夕,爱将何以附丽?“闺房记乐”、“闲情记趣”后,是长久的“坎坷记愁”。走到中年的他们,也终究要面对生老病死、爱恨流离的种种考验。大概每一个真挚喜欢芸娘的人,都对沈复不免苛责。芸娘是世上最好的芸娘,沈复却并不是世上最好的沈复。他自我标榜“慷慨豪爽、风流蕴藉、落拓不羁、澄静缄默”,从不谈“官宦升迁”、“公廨时事”,可结果却是让妻儿辗转流离,甚至想要喝酒,都需芸娘当掉身上珠钗。他缺乏担当,在处理家庭内部关系上,既无主见,又不愿担责任,结果却是几次三番陷芸娘于困境。家书代笔一事,他思虑不周,让芸娘代母亲执笔家书。后来家中传来闲言碎语,沈母疑心芸娘用词不当,不让她继续代笔;公公也不分青红皂白责怪芸娘。为公公纳妾一事,沈复更是全无担当,竟让芸娘替公公物色人选。最后让沈母知道了,对芸娘从此更加疏远。再加沈复弟弟因借债一事推卸责任,致使芸娘被公公逐出家门而无人施援。尽管沈复随芸娘一起离开了家,可是内心却必然是责怪芸娘的,否则他又怎会在书中总结各种缘由时,竟说出这样一番道理:“女子无才便是德,真千古至言也!”犹能记得,芸娘病情愈发严重、缠绵病榻之时,沈复甚至没有钱为芸娘看病。正在这时,他又轻信朋友,做了担保人,后来朋友跑掉,他被人追债堵在家门口,两人只得背井离乡。不得已与尚年幼的子女分离,听着儿子的哭喊,芸娘心如刀绞,却只能小声说着“别哭,别哭”。谁能想到,这一别,便已是永诀。后来,她的女儿给人做了童养媳,儿子小小年纪便外出当学徒。而她自己,在一年后便撒手人寰,连子女的最后一眼都见不到。可即便是这样,芸娘仍是切切地说着“蒙君错爱,百凡体恤,不以顽劣见弃”,说着“知己如君,得婿如此,妾已此生无憾”,至死她都爱着沈复,至死她都不曾有片刻后悔!而沈复虽悲痛欲绝,说着“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断不会再续弦”的话语,可最终他还是由朋友“赠余一妾,重入春梦。从此扰扰攘攘,又不知梦醒何时耳”。也许是我们太过苛责,可这终究不是一个“一生一代一双人”的美满故事。走出《浮生六记》,我们也在经历着自己人生的悲欣交集。故事里,我们是旁观的看客;故事外,我们却是自己故事的主角。但愿我们都能过好自己的故事,去谋生,也去生活,去把俗世的烟火过成诗意的人间!参考文献沈复《浮生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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