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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节旧称夔州,是长江三峡之瞿塘峡的所在地。刘备托孤、李白朝辞白帝城、杜甫登高、刘禹锡写竹枝词等许多精彩故事都发生于此。要讲夔梳,也要从眼前的这条长江讲起。考古学家从瞿塘峡崖壁的岩棺里,找到一把马蹄形木梳陪葬品,用马桑树制成,这大概是关于“夔梳”最早的物证。而长江是古代中国东西交通的动脉,夔州的梳子就随门前的这条江通向四方海外。

夔梳手艺人肖代明在自家阳台改造的工作间里。丁海笑图。本次采访文字、摄影资料由作者丁海笑为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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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代明的手艺为祖传,祖上六代都是夔梳手艺人。在清朝,男人蓄长辫,女人盘头为全民统一规定发饰,梳子在人们日常生活中尤为重要,甚至可作为男女定情信物。因为是日常用品,夔梳看上去朴实无华,根本无法和任何一件标准化的工业产品相较。制梳工具有几十种,都是自己制作,这里最有价值的是一把祖传的磨子,是用日本飞机轰炸夔州城的弹片加工的,钢刃锋利无比。还有一种耪刨,木工里常叫做“蜈蚣刨”,相传发明于宋代。

肖代明是夔梳没落的一代。他的艺还没有学完,梳子铺就经历过公私合营、倒闭,让这门手艺中断了,他后来在丝绸厂做了钳工,直到夔梳被列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他才又开始重操祖上旧业,担任起夔梳传承人的角色。因为他的钳工手艺,他改良了不少工具,也和在美术学院念艺术系的女儿一起研发出顺应市场的、更有寓意和文化符号的样式。目前,夔梳传统制作技艺被列入重庆市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名录,而肖代明的哥哥肖代荣作为“肖家梳子”的代表,也被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名单中。

三峡蓄水,搬迁后的奉节新城成了一座立体的城市。空中人行道、水泥吊脚楼随处可见,无数的暗门上上下下。夜幕降临,似乎置身一座赛博朋克般的淡紫色寨城。去肖代明的家,要从一栋商务大厦坐电梯到13楼,通过一个空中走廊来到彩云公园,肖代明就住在彩虹公园顶上一幢十几层的老楼上,楼梯是折叠向上的,中间一个狭窄的天井。肖代明和他九十一岁的母亲以及妻子生活在一起,由于空间局促,他将阳台改造成工作间,街道的车声、卖场的高音喇叭和他工作时的声音时常交织在一起,难以想象,他是如何避开这个复杂的世界,专心于这项古老的木器制作上的。

彩虹公园,肖代明的家就在其中一幢十几层的老楼上。丁海笑图

被访者口述:

我叫肖代明,年生于奉节县永安镇大东门,父母是做夔梳手艺的,在过去的木梳社上班。夔梳当年的地位,按民国时候的话来说就是:“夔府的梳子,泸州的箅子。”制梳的技艺从我爷爷手上到父亲手上,再到我们四姊妹。

爷爷是三弟兄,清朝末年就开始做夔梳了,奉节管坐船的人叫做“水木匠”,管做梳子的叫做“梳匠”。父亲生于民国五年(年),出生的那时候爷爷在巫溪开梳子厂,在奉节的大南门和大东门设有两家铺子,当时叫“肖家梳子铺”,奉节共有七八家梳子厂牌,其余的梳子厂牌的板材都是由我们在巫溪的梳子厂提供的。当时巫溪有材料,巫溪的木材很多,梨木、枇杷树、窝儿木等普通杂木价格较低,梨木的产地是巫溪、巫山、奉节,最好的是黄杨木,黄杨木的产地是巴东、兴山、神龙架。不同的木料拿在手上的感觉不一样。我们在巫溪的杨桥坝采料后,再从巫溪把木材板片运拢奉节;巫溪也有师傅和徒弟在那做,做好再装船顺着长江,销往江浙沪和南洋一带,梳子上刻有字号或厂名。

解放后公私合营,不允许单干,成立了木梳社。我小时候放了学回来就帮着父母做,那时候他们在单位上做不完,就把板子拎回来,在家里打夜工,在屋里支的马,就这样过了八九年,梳子厂就垮了,但我也基本上学会全部了。我两个哥哥、一个姐姐都会做夔梳,现在他们年龄大都不做了,我的子女和两个徒弟都在跟我学,只要别人愿意学,我就愿意带。

哪个师傅做的梳子,一看就晓得,“手风”(手法风格)不一样。你看这右手边有几个齿,这个就是“手风”。你会做很容易,做好就不行。从会做到做好,首先需要工具,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跟木匠一样你首先要把推板、桌子和锯子整好,让你拿在手上很轻松。写字也是这样,用力大了就写不好,轻巧的就写得很好,这就是“手风”,雕刻也是同理。写字的人有的喜欢写楷体,有的喜欢写行书,有的喜欢写草书,像我们这个拿夹具的时候,它就有正手风、夹手风、斜手风。

在肖代明的工作台上,找不到任何现代化的工具。丁海笑图

夔梳从原木的砍伐到制作,工序不少,把树砍下来后要打墩子、支高马。你需要多宽,就要打多宽的墩子,直径有多大,就要做多长的。打完墩子之后就要来切片,切片的时候还要车花刃柳,通过观察里面的颜色,把芯去掉,不能要芯。怎么车也是一项技术活,车的时候如何下材料和节省材料,有些里面有结疤,还要看木纹的顺逆,有些纹路是扭曲的,保证选取不断齿的用料。“柳”即木材的纹路,切出来的“柳色”不能斜,要是使用斜“柳色”木料,那制作成功的夔梳木齿则会易断、缺乏韧性。比如遇到弯弯的树,一般它的柳色不好。有的树里面有水滞,颜色不同,你就必须将各部分分开,树和果木一样有阴阳面之分,阴面的颜色较浅,阳面的颜色较深,就必须把颜色分到位。如果已经切好的片还有阴面和阳面,就只能用锅来煮,水出来后,阴阳面的颜色就基本一致了。我们的黄杨木通过蒸煮后始终是黄和红,不会变黑,没蒸煮的生料就容易变成黑红,颜色就不好看了。

蒸煮后再经过一些加工,过去在上面敷上一层盒儿纸,是那种绒绒的、薄薄的纸,现在改用一般的卫生纸,让木头干,这样就不会张口。干的时候莫放在阳光下,要避光阴干,它的颜色才好看。这样原料才可以用来制作梳子了。

板子稍微阴干后,就会打捆,就打成那种圆捆,再阴干。像枇杷树就会结圆疤,有翘角,制作的第一步是刨翘角——使用特定工具将表面刨光。打磨光滑后再画线,抹油、撞锯,先夹具、再刷耪,撞线后剔边,将边的尖尖磨光滑,磨成那种椭圆的,像刀口一样,再就用剃子剪边,最后用薄剃再把里面打磨一下,打磨成不同的内样——茬梗子、锄梗子、方梗子,光是这个齿都要一道有一道的剪边。齿形它由夹具的手风来决定,正手风就跟你写正楷一样,夹子就跟你写行书一样,斜手风就像草书。最难的是柳叶齿,带一点微微的螺旋型,我一般不做。还有内堂梳我也不做。夔梳的齿的弧形机器做不了,每颗齿每颗齿都要移过来,要手风来刻。所以很多学徒始终只能做“正体”,他做夹手风始终不行,不是把齿撇断,就是没夹对。

我是做的弧形线,最近我做了一把有细齿的梳子,想试试可不可以用木头来做一把箅子(箅子通常为竹制),做了后我就放在荷包里。(说着他摆弄起那把细齿梳子来,用指甲在梳齿上划出响声,他又拿起另外一把把玩)这把是我女儿设计的一种鱼头兽尾、龙身荷叶背的梳子,用进口的非洲紫檀作原料。最传统的老样式是长江阴沉木(注:泥水之下,生长千百年的树木被深埋在古河床中,缺氧、高压、静存数千年,木芯逐渐变为灰黑色,介于木与炭之间,被称作“阴沉木”)制作的,还有金丝楠木梳子。

相较于很多雕工精美的木梳,大部分夔梳有着朴实无华的外形。资料图

做梳的手艺都是口传。因为我有一定的基础,我在学习正手风的时候是学出师了的,五六岁我就开始帮家里剪尖、打口、抹油,我只是搞一些简单的,还有很多工序我没有搞过,一块片打了,还要烟干,抹了油了还要用烟缸熏,熏了再来做,再来弄夹具。用锯木面和烂材把它盖住,如果燃起来了就洒水,把烟熏了才可以随便保存。特别是黄杨木容易张口,通过通烟可以提高保存时间、防潮,但这些老工艺没有被保留下来。

梳子社破产后,我在单位上做钳工,挫、锯、车、钳、铆、焊——做梳子和做钳工挺类似,结合钳工的技术,融合起来,所以工具我做的到位,手风也可以结合。我喜欢做梳子,过去就当业余爱好做着玩,没拿上手,年,文化馆在找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让我们几弟兄做了一批梳子,被一个做阴沉木的黄老板看到后,就让我帮他加工,做了几年的梳子。后来夔梳被文化馆认定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区县到重庆市参加展会,被非物质文化中心的人看到了,年又代表重庆市的24个项目之一去武汉参加“中国长江非物质文化遗产大展”。年,重庆的媒体专门来采访我。我现在还是想收徒弟,只要肯学,我就把手艺全部教给他。

除了做梳子外,我的生活非常简单。我之前喜欢放鸟,喂了十几年的画眉,经常去公园锻炼、遛鸟。往年的手艺人都有点把子武术,原先跟着父亲学了很简单的传统套路(当地话叫做操扁挂,长江码头上经常有练武术的人,当地独具风格的夔龙拳、夔龙掌、紫阳拳、白猿手、八阵渔夫拳、夔龙鞭等拳法也是重庆市非物质文化遗产)。

对老奉节的记忆是我小时候住平房,前面有一个大坝子。解放的时候铺子卖完了,没有铺子了,我老汉买了一个茶馆,前面多大一个坝坝,一直到七几年才拆了让哥哥他们结婚。往年子江边船多得很,打渔船、铁船(小木船)、罩子船(大木船)……罩子船在电影里也有,白布罩子拉上去,两边几个人拉船,白木船,现在都没有了。但以前卫生条件赶不到现在,现在街道、卫生条件都好点,城市比较整洁了。

肖代明住所外的风景,折叠向上的楼梯与狭窄的天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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