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及《金瓶梅》,老司机总会报以意味深长的一笑,笑容的褶子下似乎藏着油腻又晦涩的“你懂的”。从禁书到奇书,从冷宫到“逸典”,究竟有多少人读过,又或者读懂过。今天就来谈谈被误解的《金瓶梅》。
《金瓶梅词话》从《水浒传》中西门庆与潘金莲的故事发展而成。《水浒传》第二十三回到二十六回,写武松从打虎到斗毙西门庆,杀死潘金莲。同《水浒传》不同的地方是,第一回到第九回写的却是武松上酒楼寻西门庆为武大复仇,却被西门庆跳窗而逃,武松一怒之下打死了皂隶李外传,因此递解徐州。到第八十七回,武松遇故还乡,杀嫂祭兄,那时西门庆早因淫欲过度丧命。
我们不愿过度解读奇书,但有人却说《金瓶梅》,是大明王朝的贤者时刻。
隆庆六年闰三月。
壬申。月建。
忌斋醮、破土。
病危的朱载垕,大殿上忽感眩晕,回到寝宫后的他,就再也没起来过。
对于皇帝之死——即便有着为尊者讳的传统,史家依旧秉笔穆宗死因——纵欲。
多半是被虎狼药逍遥丸掏空了身子。
这种不光彩的死法,几十年后,被有心人移植到了话本小说里,成为男主角饱含深意的死法。
这本小说叫《金瓶梅》。《金瓶梅》,有点像是大明王朝攀附最后高潮前的一个激灵、一阵哆嗦。此后,明朝就变得意兴阑珊起来。它翻身滚至身侧,低眉顺眼地进入了自己的贤者时刻。在同一个时期的西方大陆上,一群高鼻蓝眼的人们挖掘出坍圮的早古神像,借由重返希腊的口号,反抗着万马齐喑、被强迫的贤者时刻。后世把这种高蹈的反抗,命名为文艺复兴。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甚荒唐,到头来都为他人做嫁衣裳。又过了个几百年,一个潦倒的大家子弟,写下这番恍如隔世的总结。刻在了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的一块顽石上,名之曰《石头记》。
哪有什么天意弄人?从来都是被摆弄、驯服地,与命运交媾。你看,历史向来如此,从不掩饰自己的恶趣味。
疲倦的欲望
《金瓶梅》,是一直被误读为淫书。可这并不公平。色情,多半是为了当时刊印的发行销量,而不是兰陵笑笑生的写作本意。最显著的证据就是,《金瓶梅》即便剥离所有性描写,亦无损其构造气息。它依然是一本完整的、伟大的小说。
事实上,兰陵笑笑生对写性并不十分有兴趣。他只是平铺直叙地写、直眉楞眼地写。没有挑逗。没有大欲得偿。书中的情节高潮不发生在床上。书中的人物并不专注于性事,总是分心想着想那。唯一数得上宣淫的,也就是大闹葡萄架那一回。甚至,全文看下来,你才醒悟作者真正的态度:即便是上一次祖坟、来一位客人,在作者的设置里,都比痴男旷女的行房来得重要。作者对性的态度,有点像罗马人描述贵族感的方式——是欲望餍足后,不自觉露出的淡淡厌倦。他只是一个处于贤者时刻的中年人,带着自己也不清楚的茫然与笃定,去描述一个处于贤者时刻的幽暗王朝。
书里有一段情节。西门庆和李瓶儿两人在房里,被翻红浪、正当情浓。兰陵笑笑生毫无预警、忽然写潘金莲豢养的雪狮子,从门外一步步走了进来。悄无声息地窜上房梁,居高临下地看着西门庆和李瓶儿巫山云雨。所有看客的视角,不自觉都代入了那只房梁上的狮子猫:瞳孔深处泛着冷冷的光,俯瞰尘世中在欲望里载浮载沉的男女痴态。不置一词。
这段多年前微妙的分镜头,是导演兰陵笑笑生,一以贯之的间离视角。欲海情天里挣扎的男女,肉身纵欲、精神毁灭。情热处,遣冷笔写一番。到头来,顺当又慈悲地,让每个人都死在他们注定的命运里。
西门庆与李瓶儿
西门庆,是一堆药渣子。他想得太多了。他要的太多了。现实里面,欲望很强烈的人,会活得很痛苦的。因为他们必须要用毕生的精力时间、把自己掏空,才能换取他们想达到的气派。就像是熬药,用四碗水,文火熬几个时辰,才熬出来的药。西门庆们,孜孜不求地想要比旁人多熬几碗。文火不行,要把炉子烧得旺旺的。四碗水不够,就八碗。烈火烹油地熬干自己、把自己过早地熬成了药渣子。很巧的是,李瓶儿曾经对西门庆说:谁似冤家这般可奴的意,就是医奴的药一般。一经你手,教奴没日没夜只是想你。民国有位女作家,妙手剪裁把这段对白,写进了她流光溢彩的小说里。让香港的沦陷,成就了天底下一对寻常又稀奇的夫妻。而那,又是另一则传奇了。叹可叹,曾经是医奴的药,他日成奴的催命符。
李瓶儿死因就是小产后,身体未恢复,西门庆还要缠着跟她行房。于是瓶儿血崩之症,无可挽回。书里说她下体淌血、形容憔悴。临死前,为了遮李瓶儿房里的血腥味,焚香不断。在李瓶儿死后,西门庆表现出了令人吃惊的悲恸,甚至灵堂前哭喊着要把李瓶儿扶上正妻之位,被应伯爵之流劝说之后,才作罢可一转身,西门庆抹完眼泪,又和奶妈子如意儿搂抱做了一团。在被窝内不胜欢愉,云雨一处。这番笔力,没有在人世间跌过几个跟头的人。写不出来。因为人只有走到过那个境地里,才会肯原谅。原谅人之有限,所以悲哀不可避免。原谅人之软弱,所以各自悲欣、各自救赎。
潘金莲之怨
王国维讲过悲剧三种:第一种是出现一个明显的反派人物,剧中人物共同反抗这个反派的残暴;第二种是由于命运和生活的变故,造就了一些遭遇,使得人们违背自己的初衷,走向了对立面;第三种悲剧,就是日常生活。你在里面找不到一个彻头彻底的坏人,每个人做出的选择,都是符合自己的立场、行为逻辑的。可是林林总总堆积起来,却共同使得局势走向了无法挽回的地步。王国维讲的是《红楼梦》,可是《金瓶梅》不也是同样日常生活里的沉沦吗?贾家好歹是百足之虫,抄家过后,还有兰桂齐芳的一线生机。西门家这样的暴发户,一旦西门庆死后,就迅速败落,在时代的大潮里打个突,就迅速下沉。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所有的艺术形式中,悲剧是最为彻底、最坚定直面人生的意义,思考那些最恐怖的答案。
兰陵笑笑生最敢写的地方在于:无人得到救赎。
人生之苦,无穷尽矣。岂是区区男女之情可以救赎得了的?潘金莲的怨怼在于,她要的已经远远不只是一个男人了。她真正想要的,是一个知道她所有灵魂底蕴之后,依旧愿意带她逃出生天的天外来客。她不能忍受从不同男人身上去拼凑期待,她要在一个男人身上就得到全部。然而,她注定是得不到的。所以潘金莲裹挟这宇宙洪荒之处的嗔怨,汹汹而来。她是毫无缘由的恶意。她永远挣扎在欲念里、永无得救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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